中文的先天盲點 - 陶傑
中文是一種「感知」的語文，英文是「認知」的語文。
什麼叫做「感知」？就是從字面上找到「感覺」，然後憑此一感覺，快速判斷，達致結論。
許久以前，我做過一個中文語意學的實驗。我問一個從大陸來的中年中國人：「有一句成語：『漢人學得胡兒語，爬上城頭罵漢人。』。你覺得這種行為對嗎？」
他想也不想，答：「這句舊詩，活靈活現，流行千年，說的是漢奸，你不是說漢奸很光榮吧？」
我說：「如果一九四三年，有一個叫做蔣宋美齡的漢人，獲美國邀請，去到美國國會以英語發表演說。演說完畢，Q&A 時間，有一位美國議員用英語問蔣夫人，對於汪精衛，你有何看法？」
那個中年中國人聽着，不答話。我說：「蔣宋美齡用英語說： Wang is a traitor. He is a piece of trash. He is now a war criminal. He is a shameful loser. 汪精衛是叛徒，也是一塊垃圾，他是戰犯，一個無恥的失敗者──蔣夫人是個漢人，她「爬」上了美國洋人的國會城頭，用英文，亦可謂現代的胡語，罵另一個叫做汪精衛的漢人。請問如此一幕，是否可以接受？」
對方不說話。我說：「所謂漢人學得胡兒語，在英文西洋語境之中，憑十四字，不可能達成任何道德批判的結論。因為兩方『漢人』的身份、『罵』的是何內容，都缺乏進一步資料。還有不說『登上城頭』，說『爬上城頭』之戲劇醜化，引導的是一種負面的感知。」
對方眨眼睛，我不知他聽得懂否，我續說：「中文充滿這種感知型的導向：一個中年婦女，她的丈夫長年勤儉，擁有了三畝田，僱用幾個農民，他付的工錢很慷慨，但時代巨變，他的妻子忽叫做『地主婆』。一個很有學問的人，叫做錢鍾書，你們忽然叫他『臭老九』。文化大革命，不可能在英語國家發生。」
那個中年人覺得我說了太多學術名詞，像個學者，所以是個悶蛋，告退走了。
一個民族想推行普選民主，必須全民擁有理性的辯論精神。辯論要用語言，一種語言如果文化上先天不足，創作感性的詩詞，相當動人；用來說道理或制定法律，則處處都是感知的盲點，催生直覺和情緒，散播的只有偏見和仇恨。
至今我偶爾想起那個沒有聽完我說話就走了的大陸中年人。這一切，他不會明白的，而且，以後我也沒有跟他再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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