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1月11日星期日

蘋果日報- 生死別戀 - 楊凡

生死別戀 - 楊凡
我對電影《生死戀》的感情實在太過深厚,簡直不知應該從何說起。

二三十年前,當TVB明珠台還有最後節目「子夜電影」的時候,有晚打開電視機,正好碰上《生死戀》。這部五十年代在香港實地拍攝的荷李活電影,對我這個超級影迷來說,絕不陌生。在以往「早場」和「公餘場」的日子裏,早把這部影片背得滾瓜爛熟,但是當螢幕上看到寫着「The British Crown Colony of Hong Kong」,重叠在一個罕有的空中鳥瞰香港長鏡頭,極其吸引。心想,只要看完這個鏡頭就馬上去睡覺,這時已是凌晨一時三十分,但那是個在飛機上拍攝的維多利亞港全景,寬闊的海港點綴着零星的帆船與渡輪。飛機徐徐低飛,五十年代的香港十足的紀錄在這個罕有的鏡頭下,然後見到當年的西環與上環,接下的就是皇后大道的街景、下個場景就是瑪麗醫院……十足的懷舊,令人欷歔卻又至愛。不用解釋,這個鏡頭看完之後,我當然沒有熄機就寢,一直把整套影片看完,直到英女皇的肖像隨着大不列顛國歌出現。其實我蠻懷念在台灣電影院上片前、香港電視台收工後,播放各自國歌的那段日子。

十數年前DVD流行的日子,忽然發現《生死戀》出了一個修復版,色彩鮮艷得就好像新的一樣,興奮之餘馬上買了回家。那天晚上正好約了朋友家中聚餐,於是飯後就把DVD放給大家觀賞。再配上我囉嗦的懷舊旁白,可以肯定,那些時尚的朋友們一定不勝其煩卻又說不出口,投訴我把自己的快樂建築在他們的痛苦身上。於是這部影片就成了我的home video。不知誰說過,家居宴客最忌播放home video!

不懂反省的我,在往後的數年間,每逢在家中宴請朋儕,就會把這個DVD拿出來播放一次。其中的受害者包括林青霞張艾嘉葉蒨文鍾楚紅林子祥陶明敏譚俊彥古蒼梧……忽然有晚陳果導演說:楊凡,你這部《生死戀》我已經看過三次,這是來你家吃飯的必修課程?旁邊坐着的許鞍華微微偷笑,因為她來我家晚宴不少過五次,而Norman Wang則笑得腰都彎下來,因為他在我家看這「家庭錄像」,不下十次。

直到「楊府晚宴必看生死戀」已成笑柄,就開始轉變方式去宣傳這部一九五五年在香港實地取景的荷李活電影。曾經到HMV買了起碼超過二十隻DVD,到處轉送朋友。首先個別向他們推介這部影片的種種,有興趣者,則會對他們在推廣形容詞上多加斤両。看到苗頭不對的,轉個語氣把DVD收回。這個習慣,直到現在也不能戒除。近期的受害者是蔡明忠先生,這位幾乎買下台灣壹傳媒的銀行家,在我送了他一碟《生死戀》的DVD之後,居然把手提電話的音樂也改成了《生死戀》主題曲:Love Is a Many-Splendored Thing。

我真有說不盡的原因去迷戀《生死戀》。舊時代樸實中的繁華,繁華中的真誠,實實在在絕不炫耀,我心目中的香港盛世:五十年代,全都紀錄在這部電影中。那是女主人翁韓素音五十年代的香港:中環石板街附近的茶樓,薄扶林瑪麗醫院的病房和醫務人員宿舍,山頂大班的豪門夜宴,香港仔水上人家的月夜,簡陋的啟德機場背後還看見清晰的獅子山,還有深水灣清澈可以見底的海灘,聽來像是旅遊記錄,實則完全融合在生活中的浪漫。那是一個逝去的美好世界,幸好有這一部嚴謹的荷李活製作,清晰的用伊士曼彩色闊銀幕把它紀錄了下來。這是當年國語粵語片在技術方面達不到的一個要求。當然,作為一個《生死戀》的超級影迷,也會分得出某些景色是荷李活片場所為,譬如說韓素音家族在四川的大門第,深水灣的海旁小築,澳門的中央酒店內景,甚至於男女主角在深水灣海灘的中景部份。

整部影片充滿了異國情調與色彩,女主角珍妮花鍾斯穿的每一件旗袍,都是那樣的上海師傅手工,但是穿在她身上,卻有着不同於東方女性的肢體語言,考古學家可能會批評她的裝扮不夠地道,但是那種學不來的異國風情,就好像看坂東玉三郎的《牡丹亭》,令人癡迷。記得影片的結尾,女主角在深水灣別墅中苦練書法,男主角威廉荷頓則在韓戰軍營寫信給女主角盡訴心中情,忽然一個炸彈飛來擊中男主角的打字機,同時間,女主角的養女也不小心打翻了珍妮花鍾斯的筆硯,血紅色的硃砂墨水濺了滿地。考古學家則說,哪有中國書法是用紅色來寫?其實女主角只是用毛筆在書法上用硃砂畫個平安符罷了,其實一切都是為了戲劇的張力,何必斤斤計較。

自君別後,想念的日子都還未開始,韓素音就收到男主角那封感人肺腑的情箋。那段冗長的書信獨白,配上女主角孤獨的走上莫干生大宅的山坡,背景是美得不能再美的山城海景。即使想到這個片段也會淚垂。那莫干生大宅的原址,如今已變成干德道的聯邦花園大廈,我在《花樂月眠》紀念張國榮的一文中,也曾提到這個莫干生大宅唯一留存的凉亭。珍妮花鍾斯再繼續上山,如幻如真重逢威廉荷頓,那大陸性質的山川肯定不是太平山而是美國加利福尼亞州某處,但是誰會介意?看得出我對《生死戀》迷戀的不可自拔?七十年代,最常去的海灘就是深水灣,在那裏有一棟別墅,據說是威廉荷頓拍完《生死戀》之後買的,《楊凡時間》提及,說是男主角威廉荷頓與香港的情意結。八十年代這別墅拿出來拍賣,《南華早報》還特別介紹過。白頭宮女話玄宗,這都是過往的事。假若威廉與珍妮花故地重遊,恐怕只認得出山頂道葛蘭住宅門前的那段路。

以往從來不曾分析《生死戀》對自己創作的影響,仔細想想,居然會發現自己不斷地重複影片中的種種:總喜歡在影片中通過書信表達感情,總喜歡用動聽的主題曲及管弦樂,又喜歡找宮澤里惠松坂慶子穿上中國的衣裳,帶出一種異鄉想情調的味道,更喜歡描寫舊時代的進步女性情懷,因為韓素音就是那個年代不折不扣的進步女性。

想着「進步女性」的當兒,時代也不停地在轉變。腦海中忽然閃出影片開頭的第一行字:「大不列顛皇冠下的殖民地香港。」這個名詞將是永遠的逝去,五十年代的點點滴滴早已逝去,珍妮花鍾斯及威廉荷頓亦已逝去,最後連這《生死戀》的靈魂也走了,但是留下這伊士曼七彩新藝綜合體電影,永遠不老。忽然有一種世紀末的哀愁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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