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9月22日星期日

蘋果日報- 牛橋故事 - 韓少功(著名作家)

牛橋故事 - 韓少功(著名作家)

偵探小說常被歸類為俗文學,大多配以花哨或陰森的封面,堆放在流行讀物攤位,吸引市井閒人的眼球,令他們心驚肉跳卻也沒心沒肺地讀過即扔。如果有人要把思想理論寫成偵探小說,如同一個經學院要辦成夜總會,一個便利店要出售航天器,在很多讀書人看來純屬胡鬧。

《六個字母的解法》一書作者劉禾卻偏偏這樣做了。在我的閱讀經驗裏,她是第一個這樣做的。

《六個字母的解法》這本書的結構主線,是考證納博科夫小說中一個叫「奈斯畢特」(Nesbit)的人物原型,因此全書看上去仍是文學研究,西方學界常見的文本細讀和資料深究,教授們通常幹的那種累活。不過,作者的驚人之處,是放棄論文體,換上散文體;淡化學科性,強化現場感;隱藏了大量概念與邏輯,釋放出情節懸念、人物形象、生活氛圍、物質細節……一種偵探小說的戲仿體就這樣橫裏殺出,冠以《幽影劍橋》或《魂跡英倫》的書名都似無不可。這也許不是甚麼學術噱頭。用作者的話來說:「(文本分析)不是普通的閱讀,而是智力遊戲,和下棋、推理小說和數學的博弈論差不多,這些領域之間既隔又不隔。」「任何人只要獲得文本分析的訣竅,運用起來則放諸四海而皆準,適用於歷史、法律、經濟、文學以及任何需要詮釋的生活對象,為甚麼?因為文本分析是思想的偵探儀,而思想和罪犯一樣,無孔不入,無處不在。」

顯然,作者對拆字法的興趣並非動筆主因。她對歷史人物的知人論世和語境還原,對生活暗層和時代深處幽微形迹的細心勘驗,對權力和利益在相關語詞後如何隱匿、流竄、整容、變節、串謀、作案的專業敏感,如此等等,與柯南.道爾(Conan Doyle)的業務確實相去不遠。去偽存真,見微知著,很多學者要辦的不就是這種思想史上的大案要案?不就是要緝拿文明假相後的意識形態真兇?因此,一部思想史論潛入偵探故事,其法相近,其道相通,兩者之間並無太大的文體區隔。

「奈斯畢特」幾乎是一個隱身人。據傳記作品《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透露:巴特勒,一個保守黨政客,曾任英聯邦副首相,就是奈斯畢特面具後面的那一個。傳說納博科夫自己就有過這樣的指認。但本書作者很快找出一系列重大疑點,證明這一指認很不靠譜,頗像納博科夫的文字遊戲再次得手,偽造現場後脫身走人。

從這一些疑點開始,飛機一次次騰空而起,作者混入熙熙攘攘的旅行客流,其偵探足迹遍及英國、法國、瑞士等諸多歷史現場,尋訪證人,調閱證詞,比對證物,一大批涉案者隨後漸次浮出水面。作者看來也不無驚訝,這個以「牛(津)(劍)橋故事」為核心的關聯圈裏,竟有地位顯赫的科學家貝爾納、李約瑟、沃丁頓、布萊克特、霍爾丹等,有人文界名流普利斯特利、里爾克、奧威爾、艾略特、海耶克、徐志摩、蕭乾、尼卡(納博科夫的表弟)等,幾乎構成了二十世紀初一份可觀的知識界名人錄,一大堆彼此獨立又相互交集的人生故事,由一個神秘的Nesbit從中串結成網。有意思的是,這些人一旦走出聲名和地位的世俗光環,都有政治面容真切顯影,後人無法視而不見。在那個資本主義如日初升的年代,全球知識界似乎初遇現代性裂變。無論是英國皇家學會院士(如貝爾納、李約瑟、沃丁頓等),還是諾貝爾獎得主(如布萊克特等),這些大牌科學家清一色左傾,「劍橋幫」幾成紅色老營,被英美情報機構嚴防死打。這是一個疑問。人文界的情況要複雜一些。普利斯特利、里爾克等走左線;奧威爾、尼卡等向右轉;艾略特不太左卻惡評《動物莊園》;納博科夫相當右但又與同門諸公格格不入。當畢卡索忽悠「四維空間」藝術時尚時,似乎只有徐志摩這樣的窮國小資,才對西洋景兩眼放光,小清新萌態可掬,未入住劍橋也未在劍橋正式註冊卻寫出了一大堆劍橋戀曲,其文學觀卻七零八落,跟風多變,能對齊主流輿論便行。這又是一連串可供思考的疑問。

一幅五光十色的知識界眾生相,一種幾被今人遺忘的政治生態圖譜,較之於百年後全球性的理想退潮和目標迷失,較之於當下階級、國家、文明、種族、性別的衝突交織如麻,能給我們甚麼啟示?作為一部獻給中國讀者的重要備忘錄,作者在這裏以小案帶出大案,從小題目開出大視野,終於走向政治思想史的世紀追問和全球審視,重拾前人足迹,直指世道人心,再一次力圖對人格、價值觀、社會理想、思考智慧給予急切喚醒。

因大量採用敍事手法,作者輕裝上陣,信筆點染,靈活進退,以一種東張西望處處留心的姿態,佈下了不少傳統文論所定義的「閒筆」。其實閒筆不閒。劍橋高桌晚餐時男士們一件件刻板的黑袍,與默克製藥公司職員談及任何專業研究時的吞吞吐吐,看似兩不相干,如聯繫起來看,倒是拼合出當代西方社會的某個重要特徵:既有宗教的頑強延伸,又有商業化的全面高壓。當年波希米亞風氣之下的裸泳和開放婚姻,與美國校園裏「光身漢」吃官司與獄中自殺,看似也是些邊角餘料,開心小橋段,如稍加組合與比對,卻也輕輕勾勒出西方文化的差異和流變。更可能讓中國讀者感慨的是:當年有僕人給學生們一一上門送飯的奢華劍橋,仍讓出身於俄國貴族的納博科夫難以忍受,當然是比他錦衣玉食的魏拉公館寒酸太多;而中國明星學者梁啟超只能蝸居巴黎遠郊,差一點被凍死,成天須靠運動取暖;他的同胞北島,一個瘦削和憂鬱的流亡詩人,近百年後仍只能靜守北歐冰天雪地的長夜,「一個人獨自對着鏡子說中文」……在這裏,表面上平等而優雅的文明對話後面,書生們最喜歡在書本中編排的國際名流大派對後面,有多少利益、財富、資源的佔有等級早已森然就位,有多少當事人困於階級和民族生存背景的深刻斷裂──看似細微末節的這一切,難道不也在悄悄說破重大的歷史奧秘?

由此說來,閒筆也是主旨,敍事也是論說。由氛圍、形象、故事組成的感覺傳達同時也是理性推進,更準確地說,是對理性的及時養護與全面啟動。很長一段時間來,理論是有關蘋果的公式而不是蘋果,更遠離生長蘋果的水土環境和生態條件,於是很容易淪為概念繁殖概念,邏輯衍生邏輯,一些公式纏繞公式的封閉性遊戲。但文科理論的有效性在於解釋生活,解釋人與社會,不在於其他。如果我們不僅需要知道這個世界上有哪些說法,還要知道這些說法是何人所說,在何種處境中所說,因何種目的和機緣所說,從而真正明白這些說法的意涵和指涉,那麼就不能不把目光越過說法,抵近觀察當事人的活法,去看清構成某種活法的相關氛圍、形象、故事──也許,一種夾敍夾議的文體,理性與感性兩條腿走路的方法,或可為這種觀察提供便利。

形式從來都是內容的。本書作者的文體選擇,與一種還原語境與啟動歷史的治學思路,看來是寫作的一體兩面。

據她所述,偵破之旅一開始並不順利。第一次叩門劍橋的英國海外聖經公會檔案部就吃了閉門羹。因一封聯繫信函石沉大海,反覆解釋和懇求最終無效,冷冷的管理員不給她任何機會:

「對不起,沒有事先預約,就不能進檔案館。」

她只能絕望地離開。

讀到這裏時,我覺得這一小事故如同隱喻。我們都沒拿到幽靈的回執,永不會有歷史彼岸的邀請,只能在黑暗中與自己相約,奔赴永無終點的求知長旅。

(劉禾《六個字母的解法》牛津大學出版社即將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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