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梓祺,反時代的人 - 馮睎乾
郭梓祺近照(由郭梓祺提供)
去年底,友人郭梓祺憑《積風集》獲第十三屆香港中文文學雙年獎(散文組),我很為他高興。等了半年,一個訪問也不見。他正職是教師,在兆基創意書院教中國文學,閒來寫影評、書評和人物專訪,多發表於星期日《明報》,慢慢寫了一段日子後,文章就結集為《積風集》和《積風二集》,無心插柳柳成蔭。前日見面,問他得獎後怎麼不見訪問,他淡然說:「都推了。」《明報》讀書版有「名人書櫃」欄,本來想採訪他,但他捫心自問不是「名人」,只好拒絕。文學雙年獎結果公布後,中央圖書館照例邀請得獎者辦讀書會,祺自然在受邀之列,但他認為《積風集》很淺白,沒導讀必要,於是又推辭了。他中等身材,膚色略黑,梳中學男生式短髮,戴圓框玳瑁眼鏡,長相有幾分似王維基,只是性格較平實,沉默寡言,笑起來也多一個酒窩。他外觀似波牛(他的確愛踢波),不類文青,你其實很難幻想他是作家,遑論得獎作家。我們的時代是一個廣告的時代,包裝、宣傳和人脈都多麼理所當然,名過其實成了天經地義,然而郭梓祺偏反其道而行,他只是悄悄站在街角,做個不平凡的路人甲。
前天約他出來,原意是訪問他,要他談談得獎感受之類。我帶了溫源寧的《不夠知己》給他看,說我想做「不夠知己」新編,由他揭開序幕。或許他知道我不會標榜他為名人,又或許是我之前接受過他訪問,他像上一輩文人般禮尚往來,這次他很爽快就應允了。美其名是訪問,但兩個多小時下來,實際是吹水居多,唯有摘錄部分內容,濫竽充數當作「訪問」吧。
我:你獲獎開心嗎?
祺:哈哈,其實也不特別開心。(此話題已完)
我:你是如何開始寫作的?
祺:我不記得最初是投稿到《字花》抑或《成報》副刊了。我曾經寫新詩,投到《字花》,但那些詩我覺得不好。當年《成報》副刊由葉輝主編,好看,於是我也寫了篇劇評寄去。那時《成報》財困,編輯做義工,作家捱義氣,我投稿也沒有稿費,但無所謂。
我:豈非報界亞視?我當時不大留意本地報紙,真的聞所未聞。
祺:對,就是亞視。這件事其實很多人知道,早有人寫過了。
我:你投稿到《字花》,是因為跟編輯相熟嗎?你在中大中文系畢業,當時已認識鄧小樺?
祺:她高我三屆,我不認識她本人,但她搞社運,比較出名,所以我知道是誰。
我:你當時又搞甚麼?
祺:我甚麼也沒搞。我同香港文化界大部分人都不熟,只是認識。幾年前,《字花》辦了個中學生寫作教育工作坊,叫「筆可能」,舉辦地點恰巧是兆基創意書院。我因為曾投稿,他們知道我在那裏任教,就邀我教其中一班。工作坊形式是每堂讀一些文章,再讓學生討論和寫感想,我覺得某些教材不夠理想,但畢竟別人花了工夫準備,不好意思推翻,只好在自己班上給學生看另一些東西,如Borges的短故事,甚至播小津的《晚春》──
我:《晚春》跟寫作坊宗旨有關嗎?
祺:我也不知道是否有關。我想給學生看最好的東西,文章也好,電影也好;我寫作也是如此,只想向讀者推介好東西。可喜的是,學生儘管從未看過小津,那次也嚴重超時,但人人看得入神,反應非常好。問題是:我因為不按計劃教,結果同其他班越走越遠,哈哈。除了那次工作坊,我和本地文化圈接觸不多。
我:你跟甚麼朋友往來較多?通常做甚麼?(按:我跟祺也不常見面,上回是年初王偉雄教授從美國返港,我們三人吃過一次下午茶)
祺:最值得一提的,是兩三好友的讀書聚會,談最近看過的書,有時甚至認真得出動Powerpoint。上次聚會,一友人講攝影,另一人講海德格的美學觀,大家熱烈討論了幾小時。朋友各自有不同專業,有研究哲學的,有做設計的,有精通音樂的,可互補不足,這種交流很有意思。我最近看Sapiens(全名:Sapiens: A Brief History of Humankind),遇到不明白的生物學概念,就請教一位讀生物的朋友,他給我詳細解釋,好開心。
我:讀書組有名堂嗎?是怎樣開始的?
祺:其實這聚會已有七年歷史。緣起是一位朋友要寫關於康德哲學的論文,他認為一定要講得連門外漢也懂,自己才是真懂,於是就找了我和其他朋友聽他解釋康德。這個讀書組當初就叫「康德讀書組」。
我:你現在可以告訴我康德哲學是甚麼嗎?(笑)
祺:哈哈,我當然不知道。但我寫作時,很多想法和觀點其實來自那讀書組,有時甚至搞不清哪個想法是自己的,哪個是他們的。朋友在報紙看到我的文章,會跟我說他們很感動,因為他們在字裏行間總看到讀書組的影子。友人多不寫作,或寫得慢,如果我不替他們寫出來,很多珍貴想法就會煙消雲散。
「訪問」節錄到此為止。我跟祺說,張愛玲高中畢業時在校刊填過張「愛憎表」,我也想他填一張。結果如下:郭梓祺最喜歡親人;最怕蚊;最愛吃粟米;沒有口頭禪;沒有拿手好戲。問他「最恨」甚麼?他沉吟良久,說自己不喜憎恨,於是我替他填:最恨恨。末了我又多問一條問題:你有甚麼最想跟年青人說?他又沉吟良久。我口快快講了句:這問題我去年也問過楊絳先生。祺即反問:她答什麼?我說:她只答「沒有」。祺笑說:本來有很多話想講,現在也覺得沒有了。我再三追問:你本來想說甚麼?祺終於勉為其難地答:我們的時代精神似乎是「浮躁」,然而美好的事物,如一流的文學和電影,往往需要耐性才能欣賞,所以我期望年青人能沉潛一點;但既然連楊先生也無話要說,我就覺得自己更不用說了。
語畢,他嫌太老氣橫秋,即跟我說:不提也罷。(不夠知己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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