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4月11日星期四

壹週刊 - 1205 - 專欄 訪病友

 

坐看雲起時

訪病友

大創意媒體學院教授、攝影家李志超患上腹膜癌,五年前的事,他一直鬥志頑強,但病情惡化,火速回英診治。

腹膜癌十分罕有,二百萬人方有一症。五年前李君突然腹痛,以為是盲腸炎,去浸會醫院求診。醫生開刀後發覺嚴重得多,坦言此症在香港沒有人懂得醫,只英國有兩家專科醫院。
李志超說:如果不是他的英國國籍,他早就死了。李君八十年代去倫敦皇家藝術學院讀碩士,留了下來,打了幾年散工,生活過得波希米亞,沒有交過什麼稅,卻得到了英籍。
聯絡到一位英國教授醫生,醫生本來訂了去希臘的假期,即刻取消,為李志超開刀。李志超很感動,說英國的醫生很人道,我潑點冷水:會不會因為此症稀罕,他要多一點實習經驗,把你的個案當做下次出國的學術論文?我真涼薄。在香港,許多人其實比我「親英」得多。
但是英國確實救了李志超一命。腹膜癌不會擴散,因都生長在器官的附外部分。其他癌症都長在裡面,腹膜癌在外,但會增生增厚,李志超的癌細胞在胃管外累積,將胃管愈壓愈小,因此時時須回國覆診。四年來他在英國已開刀三次,每次清理掉一些,唯不知是何理由,與腦腫瘤一樣,此症不可以一刀淨切,所以每次開刀,唯有活受罪。

李志超與我相識二十多年,第一次見到他在倫敦蘇豪,那一年有一齣英國小品電影「蒙娜麗莎」剛上映,外景地就是蘇豪一家酒吧,我帶李志超去看。
李志超是一名怪人。他天生赤子心懷,毫無機心,性格定格在十二、三歲,一對大眼睛,永遠閃耀着童真和好奇。李志超是英文所說的「奇士」( Eccentrics)——為人孤僻,卻有某種才華,這種人不適合香港,但英國卻會是他的家鄉,因為英國的人才,從邱吉爾、王爾德到明星彼得奧圖,都是 Eccentrics。
英國人對 Eccentrics不但有包容之心,而且懂得欣賞,因為英國文化就是一批奇士創造的。 Eccentrics不隨俗流,絕不人云亦云,多 EC的地方,愚眾定少,必無一窩蜂的羊群心理。英國多富有性格的領袖人才,與包容 Eccentrics有關:自由自在,特立獨行。「樂得逍遙沒誰管」,這種環境,是出身於街坊組長,缺乏私隱、凡事都要一個「組織」來統一思想行動的可憐民族,永遠無法理解的。
李志超在英國的生活,不富裕,但很充盈,他不需要太多物質享受,他的性格和氣質與倫敦的城市風格吻合,但倫敦的攝影師超過二萬,九十年代中期他回來香港,在城市大學教書,城大也頗愛納人才,李君很快得到終身教席:單身、薪金充裕,沒有家庭負擔,而且有長期保障,李志超的生活令人羨慕。

他喜歡旅行,遊歷南美洲和歐洲多次。他喜歡一人上路,與我多年前的習慣一樣。在倫敦時我與他一起尋幽探秘,去了許多香港和中國遊客不去的地方。有一次我們去一家 SM酒吧,看見許多律師、醫生、中產男人,平時西裝煌然,難得解脫,穿上皮革,讓裸女像狗一樣的牽着在地上爬行。
李志超比許多人的眼界都廣闊,也有許多浪漫的經歷。在香港,他到底是真正的藝術家,難以人格分裂而靈活適應。這許多年他時時告訴我他的作品如何受到偏見誤解,對於中國人的封閉習性,李志超難以忍受。回香港之後他拍了兩齣戲,其中一齣「妖夜迴廊」,得到吳彥祖義助,因為吳彥祖在美國長大,李志超的風格,他能明白。
李志超有點像世紀法藝家紀涳( Andre Genet),他是小說家,也是畫家,紀涳開了現代頹廢的流派,同屬一支的還有尚果多( Jean Cocteau)。李志超就是香港的紀涳加尚果多,他的前衞,不是造作而模仿的,而是有他一套天生的慾求。

楊凡早期電影「意亂情迷」,請李志超扮演一個「騎呢怪」,穿一襲乾濕褸,在街上一面怪笑,一面掀開衣襟。楊凡這齣戲沒有 DVD,李志超病後,我向楊大導索取,楊大哥很慷慨,說會留一版本給我。
李志超在短訊上說手術失敗,他不能進食,我從荷蘭飛去倫敦,匆匆一日,帶去一些他要的事物。李志超鬥志高昂,我在醫院與他合照、擁抱,我由衷告訴他:萬勿暴棄,我相信你還有至少五年,請做完化療,我覺得你還沒夠鐘。
他說起日子的辛苦。他回不了香港,因為治療問題。也離不開醫院,英國的 NHS真的很慈悲,醫此難症,天文數字,完全施贈,醫院的護士和靄而有幽默感,我告訴她們:感謝這個國家照顧這位好朋友。她們為他挑選合適的花瓶,插上我買的一小束鬱金香,放在他床頭的窗台——窗外有一方古舊的建築,冬日的陽光很溫暖,他們讓他偶爾去博物館看展覽。我說:支撐下去,到了夏天,我會再來,這不是最後生離死別,活下去吧,吾友。


(陶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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