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性天下第一的人 - 馮睎乾
讀者來函,問怎樣改善記性。跟學習語文一樣,想改善記性,先要明確定義目標:記性想好到哪程度?為了參加世界記憶大賽,抑或提高學習效率?求學問,記性固不能太差,但也不必太好,一目十行,過目不忘,非徒無益,甚或有害。鄭板橋說得對:「讀書以過目成誦而能,最是不濟事,眼中了了,心下匆匆,方寸無多,往來應接不暇,如看場中美色,一看而過,與我何與也?」因此今天不談改善記性,反而想講一個記憶天才的故事,主人翁叫S。
「S」是心理學家魯利亞(Alexander Luria)在《記憶大師的心靈》(The Mind of a Mnemonist)中,對舍雷舍夫斯基(Solomon Shereshevsky)的簡稱。論記性S舉世無雙,但人生則一團糟。我初次知道S,是廿年前。當時讀到丘世文先生在專欄介紹魯利亞的書,立即興致勃勃去找,終於在辰衝購得。書很薄,雖是心理學家的研究後記,讀來更像小說,活脫脫是波赫士筆下的Funes。故事始於一九二九年莫斯科,三十七歲的S來見魯利亞,希望檢查腦袋。S是記者,那天早上S的上司發現他開會不做筆記,問他原因,S一臉迷惘:「都記得啊,難道你們不能?」上司不信,隨手檢起報紙,讀出大段文字,叫S複述,S應聲背出,不失一字,兩人都震驚了:上司驚訝有人記性這樣逆天,S則驚訝原來其他人會遺忘。
魯利亞開始測試,隨機讀出一串數字,看S聽一次後能記多少。普通人是七個左右,S呢?不管魯利亞讀出多少數字,十個,廿個,五十個,一百個……S也能只聽一遍,即背誦如流水,順序倒序,皆毫髮不爽。S對數字的記憶,上限是天空。自此,魯利亞長期對S進行測試,例如要他記複雜的方程式、大型數字矩陣,還有隨機的單字串,S全部一覽即記,或經耳不忘,且記憶歷久常新。最後魯利亞出壓箱底的絕招──外文詩歌。他給S看但丁《神曲》開首數行,那是S從未學過的意大利文,等同「亂碼」,但S照樣看一遍就背下來了,最恐怖是,魯利亞十五年後突擊測試,S竟也準確記得,彷彿剛看過一樣。他大腦到底什麼構造?
S記性這麼好,原來跟罕見的「通感」(Synesthesia)有關:他耳朵聽一個音調時,眼裏會看到色彩,舌尖會嚐到味道,手指會生出觸感,五官聯彈,六根互通,哪怕最枯燥乏味的數字,一經他的眼耳口鼻演繹,也會幻成雄奇壯麗的樂章。S的通感是天生的,兩三歲時,聽見大人用古希伯來語禱告,嘰哩咕嚕完全不明白,卻「看到」神秘的音韻化作蒸氣,在空中靉靆輕颺。他聽見的每個數字,都形象鮮活,1是神氣的壯男,2是高興的女子,3是鬱悶的人……記憶文字數字時,S就把各種由通感幻成的圖像,分佈於他熟悉的莫斯科大街,有的置於櫥窗,有的擱在牆下,然後幻想自己走在街上,只要左顧右盼,就可不費吹灰之力,把所有要記憶的東西逐一數出。
S不但記性驚人,想像力也非比尋常,以致有時分不清現實和白日夢。他可憑幻想調節心跳,想像自己懶洋洋躺着時,心跳是每分鐘六十,幻想追趕火車,心跳則急升逾百。甚至體溫和耳膜的不隨意反應,也可用想像力控制。小時候鬧鐘響,他幻想鬧鐘停了,信以為真,結果上學遲大到。他看書時,若你在旁邊咳一下,那咳嗽聲可能變成一陣煙,或一抹色彩,混入文本,令S以為咳嗽是書上內容。由於所有文字盡是光怪陸離的圖像,他很容易便記清每個字,問題是他說不出它們的寓意,更理解不了抽象概念。S的奇特狀況似乎說明一個道理:智慧需要記憶,更需要遺忘。
魯利亞的書沒記錄S的晚景,末了只說S胸懷大志,卻茫無所之,像隻汪洋中飄流的船,無法靠岸。今年八月我看到《紐約客》一篇文章,終於知道S的下場:他以表演記憶餬口,但因為拒絕斯大林政府延攬,表演屢遭秘密警察騷擾,往往一塌糊塗。他壯志難酬,晚年酗酒,潦倒而終。S雖記得一切,卻沒法令世人記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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