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6月8日星期六

壹週刊 - 1213 - 時事 革命太成功 張頌仁

 

非常人語

革命太成功 張頌仁

張頌仁穿唐裝,玩圖章,睡架子床,用毛筆寫字,過時過節,設昆曲助興。
還道是文人雅士的玩意,卻埋國仇家恨。「現在個個都變西人,製同一架飛機,造同一款武器,同樣的生活方式,長遠來說,我們可以成為一個強國,但從另一方面來說,等於亡國,我不想亡國。」
孫中山根本講錯,他說革命尚未成功,其實革命太成功。」
他是漢雅軒畫廊主人,帶中國當代藝術入國際殿堂的推手,如果過去二十年沒有他,世界可能不會知道方力鈞、王廣義、張曉剛、曾梵志;拍賣會上,不會有過千萬的中國當代畫作。
權威藝評雜誌《 ArtReview》,兩度選他為百大風雲人物。他在九五年策劃威尼斯百年回顧展,與鄧永鏘擺宴席,王妃戴安娜是座上客。
一個搞前衞藝術又名揚海外的人,居然不屑西方獨尊。「我一方面配合這個系統,另一方面在系統裡找自己的聲音,用我們自己的資源,希望可以發展到有深度的作品。」
如果可以再起一次文化革命,他希望禮樂復興。

 

  • 革命太成功 張頌仁

自從用毛筆寫字,自言書法愈寫愈好。

張頌仁穿唐裝,黑的、白的、灰的,始於婚後。「後生怕被人笑,娶了老婆,可以扮吓老爺。」沒有張頌仁那種文化資本的人,穿唐裝遊中環,大概惹人笑話。「現在中國人反而覺得中國衣服滑稽,自己覺得自己滑稽。其實畢業典禮戴方帽,那才滑稽,那套衣服和我們沒淵源。」
他用科學毛筆寫字,隨身小本寫得密密麻麻。他不但自己寫,還四處贈筆,回收別人的日常墨寶,算是一項微革命。「中國視覺藝術的核心是文字,畫畫與篆刻,都和書法有關。放棄毛筆字,等於放棄審美觀。」
起初還道,這是畫廊老闆拉客的門面工夫,直到他說,家裡有個孔子牌位。「(兩個兒子)開學要鞠躬。做三行都有魯班廟,如果連我們最重要的師傅也不保留,點得呢?」拿得來教子,可見是裡子。
這套還用在母親身上。幾年前張母生日,張頌仁於蘇州租下文徵明曾孫的園林,設古典壽宴。男賓踏紅繡球黑布鞋,女賓踏繡花鞋,輪流到廳堂向張母拜壽。席前遊園賞山水,席間有幾段昆曲折子戲贈興,張母樂透。「當時那劇團說很久沒排過那套戲,就因為我要求排番出來,聽說近年這套戲變成那劇團最好收入的劇目。我希望人生歷程一些重要節日,用中國人的方法來做,而不是唱個普世生日歌。」

在現代社會當古人,張頌仁一不為復古,二不為懷舊。「既然我做藝術,就要推到極致,重新思考藝術的淵源。」他說,與其追紐約每季更替的潮流,倒不如尋根再出發,畢竟中西文化大不同,他舉例:「對西方人來說,建築是視覺藝術最高的表現,然後是神像,再來人像。但中國視覺藝術不是這樣分,中國文化的核心造型,是禮器。」而現代社會,認定禮教吃人,固中器具造型之美,或審美,也告失傳。中國藝術,焗住要玩別人那套。
為恢復傳統的物質生活、有「禮」的生活,他與弟弟張頌義在上海郊區金澤,投資修復了一條古村落,把其中幾間舊工廠改成木建築,佔地五十六畝,他們在那裡辦壽宴、婚禮,還打算作各種民間工藝,如紡織、漆器的試驗場。有了空間,便可還原某些藝術欣賞的情景,像古人看畫,不在純粹、空白的美術館,而是在園林山水建築間辦雅集。「不是到藝術館裡膜拜藝術品,而是在一個和藝術品同樣有趣的環境,通過藝術感悟、交際。」

崩壞

張頌仁性急,布置展場時,經常不等工人,自己動手。他不會讓自己有一刻清閒,調動場地、傾生意、講電話,某次難得有空檔,他醒起約了兒子,慌忙搵仔。

張頌仁受最西化的教育,卻一直回頭走。他是喇沙舊生,最慶幸自己沒信過教。「我只被它恐嚇過,沒信過。」事隔數十年,如今他可以清楚講明不信的原因。「宗教本來關注宗族,即人在世界的淵源。而神教第一件事就是切斷人世間的維繫,要直接向天,對中國傳統是很大摧毀。」
他出身世家,祖父張夢周是旅滬紹興幫銀行家,任五豐庄經理,父親唸工程,做製衣生意。家族中,有位收藏古董的叔父輩,張頌仁從小便喜歡看那些藏品。他也畫畫,頗有天分,卻老早知志不在此。「發現畫畫很沒趣,偏埋一邊,只能表達情感,思維上不夠刺激,我後來對藝術論述比較有興趣。」
他到美國麻省的威廉姆斯學院,便是唸思維上最刺激的哲學。六十年代末,彼邦思潮確也起伏,民權運動、越戰剛去不遠,嬉皮士、自由主義儼如新興宗教,這邊廂的中國大陸更狂熱,大搞文化革命。

兩大思潮夾擊下,張頌仁沒當嬉皮士,糜爛過活;也沒信仰共產,精神亢奮。「文革一方面好理想主義,但另一方面,我看到傳統世界好大崩毀。另外,我已經在大家追求那個現代裡面,看到那個現代世界的局限。」終於,當中國人破舊立新奔向新世界時,他卻在大三休學一年,回到香港。起初他在港大掛單旁聽京學,但後來他發現,真正有料的,是那些因不諳英語,被拒於體制外的私塾老師。「原來傳統京學,根本擺唔入體制裡面。」他知道制定規則,比會玩遊戲更要緊。
畢業後,他回港,在企鵝出版社當銷售代表,管亞洲區幾個地方,賣西方經典,後來在美資銀行當見習 banker。心思卻放在工餘的策展上,後來他得父母打本,終在八三年開辦漢雅軒畫廊。

自卑

張頌仁人脈廣,一次漢雅軒的小展覽,鄧永鏘也來撐場。

九一年頭,張頌仁直覺經歷六四,中國當代藝術已臨分水嶺。「我找栗憲庭(藝評家),到北京、上海、廣州、昆明、四川做田野調查,八十年代重要的藝術家,我們一個一個去探。」
內地當代藝術家還很窮,不如國畫家吃香,但創作已具力量,張頌仁以為,他們獨欠一個國際出場的機會。由是,他策劃巡迴澳洲、加拿大、美國的《後八九中國新藝術》展。「當時藝術家出國很困難,我一定要買畫,既然我要掏錢,每個展出的作品都由我決定。」張頌仁當時出價也豪爽,像他買曾梵志的《協和醫院》系列,畫家答應了一千五百元出售後,才知道張頌仁說的,是美金。
張頌仁刻意邀請許多中外藝評人寫文立論述,幾年後,捧紅了一班籍籍無名的藝術家。「其實好多藝術家都很出色,為何有人會成功?一方面是審美判斷,然後要看定位問題,個論述是否配合時代背景。」
後來藝術家們跟張頌仁遠征聖保羅雙年展、威尼斯雙年展,張頌仁功德圓滿。事隔二十年,亮相國際這台戲,與其說是做給外國人看,倒不如說,那是做給中國藝術家看的。「九十年代以前,『國際』對大部分創作人來講,是虛幻的,他們追求能在紐約受肯定的作品,只有紐約、倫敦,才是藝術品出場的地方。
「我首先要帶中國藝術家,在國際舞台出場,消解那種對西方現代幻想的自卑,上了舞台,你解開了心結,可以回到自己的現實。如果你成世都想到威尼斯辦展覽,當你去過一次,你便不用再想,可以專心工作。」

玩意

漢雅軒展出了一部紅衞兵版本的山寨孖寶兄弟遊戲機,張頌仁經過露兩手。

「依家好多在外面拍賣緊的中國當代畫作,都是從我這裡賣出去的。」張頌仁帶點自嘲地說。有人說,如果你當初沒賣掉,有好多億?「我估唔止。我代理張曉剛的畫都有八、九年,曾梵志第一個畫展,也是我擺的,九五年。」以張曉剛的《血緣:大家庭三號》為例,他賣出時只收三十多萬港元,多年後那畫作在拍賣會上卻賣了四千七百萬,而曾梵志的畫,也是以千萬計。
藝術圈人說張頌仁好眼光,卻不會做生意。張頌仁直認。「市場操作很多手段,我不太留意市場走勢,我比較喜歡做開創性的工作。
「況且當時不賣,怎活過來,要周轉嘛。當時由六、七萬,賣到幾十萬,升五倍,已經覺得是天價,但原來後尾發現,是一百倍。」張頌仁當初向張曉剛買了一批約十張的畫作,只需七千美元。「賣出了就不可以恨。當然,我自己還有少少,價錢升了,自己也會開心。」原來有此一着。

當日由他捧紅的名畫家,也已蟬過別枝。「近年價錢太高,我沒這種客人,所以他們找高價畫廊,無辦法,他們賣一張一百萬美金,我賣幾十萬(港幣)一張的,大家顧客不同。」不做大生意,是性格使然。「賣一件十零萬,和賣件幾百萬的,你面對的客人不同,服侍程度也不同。你如果要做大生意,要成日煩住個客,同人打交道,我沒那種時間。」約他做訪問這幾個月來,粗略統計,他每星期飛一到兩次,策展、教書,甚至找某個北京教授研討禮學,就沒聽他說過要見客,反而在很多展覽場地,客人登門,找不着他。藝術於他,似玩意多於一盤生意。
他幾年前成立了嘉禮堂,做禮樂研究出版,記者懷疑此行當難賺錢,他卻早有打算,「純開銷,必要的話,交張畫俾人拍賣便可以。」
半生相過畫家無數,始終最記掛處女策展的陳福善,雖然畫家已逝,唯那傢伙對藝術的熱情,張頌仁還記得。「我認識他的時候,他已經七十多,他很喜歡畫畫,那種歡樂,我覺得很多藝術家都沒有。他把畫解釋得很荒誕,得啖笑,對他來說,得啖笑很重要,我覺得藝術家能夠不求高深,以得啖笑作為一種標準,這個人應該很解脫。」

八三年開漢雅軒後,張頌仁一心找富有傳統精神的現代藝術,他一見雕塑家朱銘(左),便知如願。
「朱銘的刀法與傳統水墨筆法共通,太極主題也得人像精神,不只刻畫一個人,而是一種精神,你可以話係現代人的神像。」

張曉剛的作品《血緣:大家庭三號》,張頌仁以一萬幾千買來,三十多萬賣出,後來於 2008年的拍賣會中,以四千七百萬港元成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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