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2月11日星期日

哭 - 蔡瀾

哭 - 蔡瀾

哭 - 蔡瀾

亦舒在這一期《明周》的專欄寫《哭》,回想自己,從小就被叫為一個不哭的小孩。的確,我不記得小時什麼時候哭過。
見到哭得很厲害的,是媽媽的嚎聲大哭,事後知道接了一封信,是大舅在大陸被槍斃了。大舅是潮州金山中學的校長,開除過一個流氓學生,這學生當了紅衞兵便回來報仇,當年一個小頭目,就有殺人的權力。
後來就一直沒有哭過,學生時在海外吃了不少苦頭,也偷偷獨自流淚,那不算哭。真正哭,是在海外得知書法老師馮康侯先生仙遊,哭得厲害。
更大的一次,是家父逝世,我們兩人的感情可以說是最好的,當天早上,我哭得很大聲,哭得驚天動地,哭得鄰居都感到我的悲傷。
之後,再也不哭了,家母是一個做所有事都有準備的人,她連自己的死,都安排好不讓我們傷心,先是不管事,接着不問不答,再來就是一片空白。我們做子女的眼淚分開次數流,到她老人家真正走的那天,大家反而是平靜的。
最易發怒的人是曾希邦兄,也最容易哭,什麼事都是大哭一番。他是我朋友中最愛哭的,雖然我沒有親眼看見過,都是由他的書信得知。我們分開的時間多過相聚,互相交換文字的次數,除了家父之外,就是他了,尤其是我向馮康侯老師學書法時,他在信上表示非常之羨慕,我回信說不要緊,學到什麼,寫什麼給他看,結果是禤紹燦師兄、我和他成為了馮老師的三名學生。
希邦兄走時,我也哭過。
黃霑兄死去,倪匡兄和我都沒哭,只是憤怒,憤怒上蒼為什麼讓他那麼年輕就死去。記憶之中,倪匡兄是一個唯一不哭的人,在他父親的葬禮時也笑嘻嘻。當然他不是凡人,他是外星人,外星人是不哭的。
其他的,就是看別人了,在銀幕上看得最多。私底下,是女人哭得最多。我真的不喜看女人哭,尤其是她們一酒醉,就要哭,在邵氏和嘉禾那幾十年中,不知有多少明星在我面前哭倒,我即刻想的,是如何逃之夭夭。
愛哭的人,我推薦幾部電影讓他們自己哭個飽,不必麻煩別的人。第一部是一九四六年拍的《The Yearling》,國內譯名為《綠野恩仇記》,真實與恩和仇無關,是一部少年的長成和一隻小鹿的故事,非常之感動人,當觀眾看到小鹿被人道毀滅時,沒有一個不哭的。
第二部叫《All Mine To Give》1957,中文名已忘記,故事講一個溫暖的家庭,父母生了六個子女,悲劇發生,家長相繼死去,社會要迫着其他人收養這些孤兒,由長女把弟妹們一個一個送到別的家庭。
看這部戲的人沒有一個不哭的,邵氏公司要開發馬來亞市場時,叫我去安排,當年的劇本沒有好得過抄別人的,因為製作費不允許請人創作,也只有抄,什麼比得上抄這部戲呢?
桂治洪和我去了吉隆坡選角,當地工作人員集合了一群小孩來試戲,我們五個五個叫來演,說父母死了,你們怎麼反應?
哈,一群天生會演戲的小孩就那麼大叫大哭,其中一個最聰明,忍住淚,用手去挖泥土,要把埋在地下的父母叫回來。經他那麼一演,別人沒哭,弄得導演桂治洪和我這個監製先哭出來。
人生苦短,到了我這個階段,已盡量避免傷心流淚的事,所以看電影或電視片集,首先要避免哭哭啼啼的,最好是開機關槍大殺一番,那些擠人眼淚的讓別人去看。
但一看到韓國片,雖然說打打殺殺,也非加一段擠觀眾眼淚的不可,韓國人有愛哭的傳統,他們的個性都是至情至性,哭一場才能過癮。
當年在韓國舉行的亞洲影展之中,所有劇情片都是悲劇,死人最容易惹哭,而人死都在醫院裏面,我做評審,記者問我這個影展的特點在那裏?我回答說,不應叫亞洲影展,叫亞洲醫院才對。
早期韓國電影並不先進,戲院上的都是香港戲或是台灣戲,哭哭啼啼我們最拿手,台灣戲被瓊瑤小說改編的佔去一大部份,當倪匡兄遇到瓊瑤時,他把小說人物怎麼死的一個個說出來,讓瓊瑤佩服得流眼淚。
天真的嬰兒是一個最可愛的生物,但是你有沒有遇到他們哭起來呢?不是一陣子,而是那種飛機坐多久,他們就哭多久。那時真想把窗口打開,從高空把他們扔出去。這種念頭,我相信都會閃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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