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3月19日星期二

老去的舌尖

谈的事舌尖,味道,却筷指人心,现代生活节奏急促,菜烧得更好,又有什么用,美好的味道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March 18, 2013

去年有一部很紅的紀錄片,叫《舌尖上的中國》,片子拍得雖然好,但是邏輯卻弄反了,並不是那些食物丟掉了、風化了,而是我們的舌尖不行了。味道銹了,舌頭也跟着老了。

品酒大師的舌頭,可以嘗出幾千種酒的細微差別,說明舌頭的品味本領,可以潛力無限。然而我們的舌頭,卻伴隨着平日的粗糙、咸辣、重口味飲食,一天天地遲鈍了,正所謂什麼樣的食客能造就什麼樣的廚師,什麼樣的飯菜也造就了什麼樣的舌尖,天下一物養一物。

在野夫的《看不見的江湖》中,他寫了一個舊時獄友黎爺。黎爺是一級廚師,乃一代川菜大師黃敬臨的再傳弟子。有一次,野夫和他比做拍黃瓜,兩盤菜不分名姓,大家盲吃,結果都說其中一盤好吃,翻開盤底一看,果然寫的是黎爺的名號。黎爺做拍黃瓜有訣竅:訣竅就在一拍之中,野夫用的是鐵刀拍的,黃瓜上有鐵腥味,黎爺是用木片拍的,黃瓜的清爽皆還留着。

這讓我想起做蛇肉來,蛇肉雖然細嫩鮮美,但也是怕鐵,不能用鐵刀和鋼刀切,而是要用竹片切,一旦沾了鐵腥味,就再也沒有那種細膩、香滑和美味了,舌尖空無用武之地。

黎爺還有一個燒制滷肉的法門,燒滷肉大都知道放五香八角等,但真正的竅門,是在鍋蓋上,不蓋鍋蓋的肯定比蓋了的差,鐵鍋蓋、塑料鍋蓋肯定比木鍋蓋差,雜木的鍋蓋肯定比水杉木的差,水衫木的新鍋蓋肯定遠不如用了半輩子的老鍋蓋,因為幾十年老湯的那種熏香,全在這木頭裡藏着,當熱氣蒸騰時,被鍋蓋壓着倒逼回去,那香料的香才能深入肉縫,這叫喂。

我以前每次回到家裡,最愛吃的就是地鍋燒出來的飯菜。燒的柴是自己砍的,用的水是地下汲出來的,蓋的鍋蓋是用高粱的秸稈納的,就像納鞋底一樣,分兩層,交錯着疊在一起,這樣的鍋蓋最吸味道,在高溫下也最釋放味道。有了這樣的柴禾、水土和鍋蓋,你無論是蒸饅頭、炒雞蛋還是燉肉,都能蒸煮烘焙出飯菜的好滋味,吃到嘴裏,舌尖知道冷暖。

說到炒雞蛋,更是讓我遙想當年。以前的炒雞蛋,是雞蛋好,鍋也好、柴也好、油也好,炒出來的雞蛋是金黃色的,盈盈的,顫顫的,吃到嘴裏是一種飽滿的香,咬下去有點筋,但是現在我們吃的炒雞蛋,都是飼料雞蛋,用的是不粘鍋、煤氣和調和油,炒出來的雞蛋碎而塌、柴而松。

我始終堅信,用木材燒出來的菜,肯定要比用煤燒出來的好,用煤燒出來的肯定要比用氣燒出來的好,用氣燒出來的肯定要比用電燒出來的好,燃料的味道通於舌尖的感受。

在中台灣的大山裡,我吃到過一種燒制的阿東翁仔雞,皮夠焦脆,又不幹柴,有一股淡淡的焦香,雞皮上撒的有香料,雞肚子里也有香料,另附送一碗用來沾雞肉或者拌飯的雞油。這雞的好吃,光有香料和好燒制方法還不夠,竅門在於,這些在地鍋里經過幾道工序烤熟的雞,用的是一種叫龍眼木的木材生的火,猛火時要猛,文火時要文,而且要把木材的香,通過火的熏烤一點點傳到雞肉里去,這樣烤出來的雞肉,才能皮脆肉多汁,且另有異香。

我其實不大喜歡廚師做的菜,並不是說廚師做的不好吃,相反,廚師做出來的色香味俱全,但卻太有「手藝」了,精工細雕,猛火文火,花樣綿密而繁複,然而不真了,缺少了生活本身的隨意和散淡。跟廚師菜相比,我更愛吃的,其實是外婆和奶奶做的菜,她們因為不是廚師,不會覺得是在「做」給別人吃,所以不會去講究精細的東西,而是會用心、用情、用粗苯的手藝,做出雖然家常卻入味入心的飯菜,那樣的菜印着她們手掌的粗糙和溫情。

我奶奶到80多歲還在做飯做菜,我小時候家裡沒人做飯,或者做飯沒有菜,我就一轉身閃到奶奶的小屋裡,她一個人吃飯,做得菜不多,唯冒尖一隻小黑瓷碗,我眼瞅着開鍋,也不說吃飯沒,待到她發話問我吃了沒——我知道,她一般都會問,我就說還沒吃,其實我手裡攥着半隻饅頭,她就另取一隻小碗,把菜分我一半去,我就暗喜不已地蹲在她膝下,一根一根地挑着那菜吃,吃得很慢很慢,吃快了怕她再分我,吃慢了怕她碗里的顯少了。

她做的都不是什麼美食,也沒有肉,有時候是西紅柿和雞蛋一起蒸,有時候是她去田裡剜的野菜加點油鹽,有時候是過年的肉食她重新燉一燉,不過都有一種至味。因為她燒的柴禾都是在樹林里撿的,有松枝,有樹根,有枯葉,有麥秸,有朽木,那火苗里冒出來的是自然精氣;她用的鍋碗瓢盆,也都是幾十年如一日,浸潤了半輩子的酸甜苦辣,所以出味。

這些老去的味道,老去的手藝,老去的鍋蓋和木材,老去的奶奶和外婆,慢慢消散在山野之中,炊煙帶着她們的精魂越飄越高,越飄越淡,終於「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哪得幾回聞」,我們的舌尖,也只能藉著回憶和懷念,過一把空癮,唏噓感慨一下而已。事實上,長年累月的現代飲食吃下來,我們的舌頭已經遲鈍而麻木了,日常吃什麼樣的飯菜,就決定了舌頭是什麼樣的口味和品味,所以我們舌尖的退化和老去,在今天也是一種必然。

舌尖退化的一個表現,就是我們吃什麼都覺得淡,都覺得沒有味道,所以會去嗜辣、嗜香、嗜咸、嗜味,地無分南北,人無論東西,重口味已經成了我們舌尖上的普遍口味。殊不知,湖南的辣、四川的辣已經北伐南下、東征西突,麻辣火鍋、香鍋成了時下的最流行。

而且,隨着生活的節奏、工作的節奏,我們的舌尖也建立起了一種節奏,追求味道的刺激,追求快和飽,跟着一桌人吃飯,基本上都是在舌頭賽跑,沒見到誰還能細細品味。

生物學上有一個現象,叫「用進廢退」,是說一個人要是不常活動五官四肢,或其他部位,這個部位的功能就會漸漸減弱。在我們,舌頭不是不用,而是沒有細緻地用,你可以檢討一下自己,是不是吃東西咀嚼的次數越來越少了?是不是吃到嘴裏還會深入品嘗食物?恐怕你會大吃一驚,從何時開始,我們自己已經成了吃人蔘果的豬八戒,沒嘗到其味就吃完了。

我朋友家做飯,有一個習慣,他家有個5歲的小孩,每次炒完菜朋友都會讓小孩子先嘗一嘗,他說淡了就再加點鹽,他說咸了就再加點水,辣不辣、酸不酸、甜不甜也是這樣。

因為朋友覺得,他和他老婆的舌頭已經被污染過了,被破壞掉了,感覺不出來正常的鹹淡和酸甜,所以要借用小孩子的舌頭品嘗一下,用小孩舌頭的敏感、細膩和質地,去恢復和平衡自己的味蕾系統。朋友很聰明,知道味覺上老要隨小,才能回爐一個原始的舌尖。

今天很多人喜歡吃西餐,我覺得未必是出於舌尖的好吃與否,而是出於一種自卑,以為西餐是高級的、時尚的,是西方的、文明的,然而我們的舌尖感受和味覺系統,其實不是那樣的,因為從小到大的吃,註定了我們的舌頭紮根於農業和田園,在祖祖輩輩的進化上也是如此,而不像西方人,千百年來就是那樣的習慣,茹毛飲血,生猛海鮮,有他們自己的舌尖邏輯。

所以很多吃西餐的人,其實蠻可憐,因為他們在咀嚼上、食物上習慣了西方飲食,然而他們的舌尖感受卻沒能建立起來,他們的舌頭進不去西方的城,也不再能回到東方的國。

不過我最擔心的,還不是舌尖的變異和退化,而是舌頭背後心頭的退化。李安的電影《飲食男女》中,圓山大飯店的大廚師老朱,每天給三個女兒做盡好吃的,然而三個女兒都不懂他的心思和舉止,人家邀他再出山,老朱說:「人心粗了,吃得再精細有什麼意思?」確然,吃是為了活着,但活着卻不是為了吃,舌尖能恢復到原來的地步,人心人性能嗎?

這就是舌頭和心頭的通感,即使吃得再精緻,聽得再高雅,住得再舒適,五官再發達,然而人心卻粗糲淺薄了,喪失了最初的敏銳和虔誠,又有什麼用呢?同時話說回來,人心粗糙了、遲鈍了,吃又能吃出什麼滋味呢?舌尖又怎麼能回到那個嬌嫩的、樸素的舌尖呢?

林東林 ,生活主義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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